*泰始五年 司马炎→裴秀→司马昭→司马师
*一切都为单箭头,别计较内容。
人也不必活到寿终正寝。
鲁郡公来访时,某人寒衣散发,正对着铺天盖地的图稿。青春年少时清隽高蹈,将工事当做淫巧。如今位列三公,又回头做起九流微末的活计。
“不如效仿羊叔子出镇地方。”
鲁郡公不知多少次重复,说起政事难、做人难。某人也只是干晾着他,用端不稳的手挑去了鼠须笔的杂毛。当精神不济,习惯拆一包五石散,回头看窗棱外青白色风卷云,又不知觉停下指尖去想十六州山河尚未同天。
“裴司空可曾听说,天子有伐吴志。”
鲁郡公一字一顿,改呼连襟的官职。
主人刚拆开的名贵石粉,泼洒洒化作了飞烟。
“是……么……”
某君自尚书令迁司空已越年,非大朝不入洛阳宫。倘天子召见,能推则推。因他不爱着新衣,不爱穿官服。“泰始五年,五年了。总算……”
总算还记得文皇帝倥偬山陆,将志胆悬于海内烽火。
耗尽有穷之寿数,徒留余功。
回到景元年初。他侍奉多年的主公五十寿辰,席间不觉多喝了两桮鹤觞。上首之人问满座英俊吴蜀对策,他耽于酒劲竟似透过他五时服、武官黑帻与金章紫绶,窥见初识模样。初识之时却在裴府,半大孩子受嫡母差遣添茶倒水。当时少年,只是服膺声势亢亮之辈,能多听一句阔论高谈也是好的,谁管那凭征伐立身、寡言的公子。
等他终于醒悟平生何所寄托,霜雪已翻过了多少篇岁暮。他徒然追着年长之人的身影,也只是盼那人行军时能问计于己,或灯火微茫处抬头叫一声“季彦”。青春以流年相隔,生死又被阴阳横加断绝。倒也庆幸少时与他失之交臂、不曾相熟,否则露寝别后,得添多少旧光景入新梦,密实实压成了抹不去的哀忆。
先帝已成先帝。
晋之一字,本就化用自他名讳。
那人通读三玄,赞否勿论,偏喜欢冷不丁、不厌其烦发问:“晋作何解。”
听到的回答总是:“火地‘晋’,離上坤下。明出地上,君子以自昭明德——意在无往而不利。”
“非也。此卦虽诸事吉祥,然而火烧地表,卦里缺水,有潜在凶象。
“故而需佐以地水‘师’卦。水傍于火,君子以容民畜物。”
群僚百陈利害,屡屡劝进。高都侯也固辞九次有余。
权臣言,“晋”之一字乃先兄为吾选定,无“师”怎能有“晋”?
不知旁人是否胆敢设想,某君却经常叹息:若非权臣最终领受徽号,也不会在形势初定、大业未就之前,急急去寻他亡兄——如火之于水、舟之于川,生生死死,相依相伴。
十六载倾心追随,肝脑涂地不敢奢求回报。知他素爱名臣元勋子弟与才貌并举之士,多情又无情。肉体凡胎只求天人分别前最后一眼,被他目光眷顾,不似拂袖可去的沙砾便好。
“季彦。”
拂不去了,平生知遇泪来收。
鲁郡公放下茶盏,一声清脆。
“昨日陛下还提到,天渐冷,回头拨三匹新缣,好叫司空府制冬衣。”
“何劳陛下挂怀。请尚书令替裴某辞谢。就说‘先帝赐某作图的绢帛,至今绰绰有余’。”
“钜鹿郡公又说的什么气话。”鲁郡公芥蒂对方以官名相称,加之连襟迁任之后多次推拒君主赏赐,难免觉得对方怀衔:“都过了多少时间,还是怨我强取横夺你的尚书令吗。”
主人掩袖咳嗽,咳着咳着笑了:“怎地是气话。公闾朝中妖鬼见得多了,总觉得旁人也两面三刀。怨什么怨——早说过,离开是非地,我是感激还来不及。
“新缣发硬,书写易磨。裴某当真用不上。”
鲁郡公叹息一声,重新拾起茶盏。
昔年先帝将宝物分赐僚属,这位好连襟倒没见推拒。不过也没见穿用就是了。进入新朝,他倒是把旧赐拿出来——当年新绢早已放陈,他倒翻出来裁衣。当年新裘挂衣桁,落了褶纹吸饱了灰尘终于上身。
那厢钜鹿郡公振衣,掸落洒在襟上石粉,起身晃到鲁郡公对面方枰落座。只一件微微泛黄的旧衫子,百花开尽的季节里飘忽不似凡间。鲁郡公无话,随口问“是否竣稿。”
“快了。”
“陛下多次言道:地域图纂成之日,司空务必临图讲示,展我山川陂泽、四海六合。”
钜鹿郡公敛目:“一求不被束之高阁,二愿伐吴时有所助益。”三冀誊本以祀文皇帝。
鲁郡公原想继续钜鹿郡公话茬,咨询“天子出左仆射镇荆州吾当何以自处”,见后者无心相谈。转而说:“陛下念君思君,不想次次拿编书修图推脱。”
钜鹿郡公双手抻袖:“蠧鱼银虫,有何可见。”
“好歹师生情谊,钜鹿郡公反倒避犹不及。”
最怕师生二字。那时钟士季还在。当世名公颇为儿子们找了好先生而沾沾自喜。钟裴自幼互视劲敌,比谈吐比功名,又将竞争延续到两位公子身上。裴君教诲长子,不求他熟读坟籍、通晓庶务,唯盼他集声威、收世心,行止能有父风。
“中抚军人望既茂,天表如此,故非人臣之相也。”
一场烽烟一场雨,一场孤注随血水殷殷东流。大局砥定,之后没什么悬念,世子、太子、继王位,登帝位。
裴君也随之水涨船高,拜尚书令、光禄大夫开府也算荣耀至极。新帝受禅不久,即把裴君召至身边,征求以何处做封地为宜。
陛见时,少不得叩拜。殿上之人却说,私下里务必以表字相称。后者再三推拒言“于礼不合”,抵不过天子掰开了旧事。
“尚书令莫非忘了,那日父亲领我与你相见:
“‘长子安世,顽劣驽钝。从今日起,有劳费心’。
“‘季彦’。”
月的影,水波粼。
终生不敢忘啊。
说定称呼,君主又问裴君,将钜鹿郡做封地如何。
“为何是钜鹿?”
“因汉文帝志存钜鹿之故。”
汉文帝封为代王时在晋地,听闻赵将李齐于钜鹿作战、才能出众。由此文帝常思钜鹿,如念贤才。裴君悲喜,也不知是不是多心——某公谥号亦曰文。
天子幽幽扫了对方一眼,轻声:不为它,惟愿钜鹿郡公做朕之贤卿,诠百官、陈刑政、明赏罚,警朕、谏朕。
裴君自问,他何德何能乱了纲纪又济了天下。天下本来就非几人之力可济。自那位中道离去撂下重任,他守着尚书台,陪安世走过一段是否足够了。就像桃与梅的花期总是相互错落,白芷跟菖蒲也各有时运。没有人能全头全尾,自始至终。
他第一次跟天子请辞,说不能胜任。天子一味加恩,赐珍宝。安世几乎长在承平世里,他父亲一力把安与危分界,以至于让他以为除死亡没有什么力量能将人分开——甚至改变。
可皇帝终究看出尚书令以先帝的行事来品评今日作为,他看出尚书令目光里的审视——仿佛衮服冠冕之人徒得那人形具,未籍其神韵。
“就算季彦随皇考扶摇直上,是朕,让河东裴氏家门永固。
“说到底皇考还有什么,值得季彦念念不忘!”
有啊。
他酒后薄衣巡营,为他披上的羔裘。
他扬鞭指点东西,说好要览尽八荒。
曾许诺要为那人画出轘辕之险,滥车之水,道里之远近,城郭之大小。
曾许诺要像“史皇作图”、“河伯献图”一般做全域新图供他翻阅。
尚书台事务多杂,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如愿。
钜鹿郡公想办法自贬。
他让家仆强占农田。此事可大可小,不至于伤筋动骨,但免不了司隶校尉的弹奏。天子阅罢弹劾、听完奏陈,遣退旁人无力发问:“季彦教朕为人,助朕继位。原也不是为后半荣华,也不图一世明君良臣?”
“陛下深受先帝青睐器重。微臣顺应而为。”
钜鹿郡公如愿以偿,名升实降做了三公。三公无非高流耆老颐养天年的地方,他以四十出头的茂年,蹑了高位。
新衣未必贴身,旧梦终究能偿。
也不希冀寿终正寝,又何苦时时思进。
“这就走了吗。”钜鹿郡公眼见鲁郡公起身。
对方仿佛还没说些什么就示意告辞。
鲁郡公叹道:“何妨多见见陛下。他信你,总好过信旁人。”
钜鹿郡公摇头:“他知道我心早已经不在洛阳城了。”